2023-01-02

情牽「南女青年」

 文/王靖婷,71


記憶中有些畫面,在歲月沈澱後像道伏流。卻往往在偶然的機緣下。如湧泉般從地底冒出......


那年、紅樓二樓的215班教室·阿雅雞腿早餐和我們開著會,窗外隱隱聽得見朝會的播樂聲。接下來會是國歌、國旗歌、長官訓話、晨檢、體操行禮如儀的一道接一道:可想見的。操場上清一色的白衣黑裙。西瓜皮下曬紅的雙頰,在烈日下磨練耐心與耐力。我們躲過了,在教室裡暢所欲言地討論著:這期「南女青年」的主題訂甚麼?封面設計呢?要舉辦徵文賽嗎?主題人物採訪找誰?空無他人的教室,我們無所顧忌、天馬行空的討論。主編阿雅則不時在我們的對話裡加備註:封面和插圖不能畫太陽花喔、文章內容也要留意不能提到大陸(雖然國文課的古文篇篇都描寫大陸)、可別扯到政治話題喔......;種種眼見耳聞的事實都成為時代禁忌,我們小心翼翼地服從。不反叛的歲月依舊能活出青春的多彩,白衣黑裙或卡其窄裙都無妨飛揚跑跳的年輕:在我們的心中自有一首歌,因為嚮往《未央歌》的純美人生所以心無旁鶩、奮力不竭地奔向大學窄門。

 

那兩年校刊主題人物的採訪,也成為我們逃離逼仄的升學考試,通向廣大世界的窗口,在沒有手機網路、定位系統等資訊有限的年代,展開我們年輕追粉的旅程。

 

高一的寒假裡,我們走訪美濃,拜訪鄉土名家鍾理和的後人--也是小說家鍾鐵民先生,另外也想藉機一睹小說中與作家貧賤不離、生死不悔的太太鍾台妹。出發的前一天,所有採訪編輯都借住在高雄的學姊家。四個1617歲的少女,在一整層屬於我們的空間,旁邊的大書牆人手抽一書,靠坐沙發愜意地邊看邊吃邊聊,一夥人吱喳喳地聊到半夜。隔天一早搭公車到美濃。沿路問了好幾戶才曲曲折折地找到鍾家。相對於昨日學姊家的寬敞,名作家的身後蕭條令人唏噓、矮小的平房裡,佝僂、不良於行的鐵民老師熱切地招呼著,竹椅矮凳圍坐一圈。訪問末了,一直安靜聆聽很少答腔的女主角台妹女士,還挽留我們吃一餐家常客家菜:席中一個黑面微胖的壯年男子與我們同席,介紹之下才知也是另一位大名鼎鼎的鄉土作家-《黑面慶仔》的作者洪醒夫。醒夫先生餐後與我們從鍾家出來,領我們經過曲折的田壟小路,走到大路才與我們道別。四個只讀過「鄉土文學』,沒經歷過「鄉土」的小文青,第一次的接觸經驗是--原來大作家的日常是如此地平易近人。而那樣的印象,在兩年後的夏天卻成了永訣醒夫先生在71年七月死於車禍,得年33歲!


高二的寒假,不知誰提議的,大家決定要遠征台北,去訪問當時最熱門、最年輕有為、翩翩美男的新聞局長--宋楚瑜先生。一群小女生約在火車站搭車北上,文青進城深怕迷路受騙,便四人同進同出,吃住全靠親戚。當天晚餐是阿雅的舅媽請客,在南部少見的高級西餐廳裡,看著每份都近千元的套餐,暗地咋舌不知從何點起?溫婉清雅的舅媽,主動幫每人都點了牛排套餐,第一次學習西餐禮儀,拿刀叉切牛排的新奇感受,即使事過境遷數十年仍印象深刻!第二天從借住的小舅家搭車到新聞局門口、四人在新聞局宏偉的門廊下,侷促不安地等待通報結果(印象中是當時的指導老師葉小蘋組長幫我們聯絡的)。又緊張又興奮地等待會面,滿心期待能與被譽為政壇美男子的宋局長合照。哪知過了十幾分鐘後出來領我們進去。與我們會談的是副局長()。雖然略感失望,仍按照行程問答紀錄;但問了甚麼答了甚麼。數十年後想來卻全無印象。只記得回程時因為時間延遲。四個女生在火車站如疾風烈火般瘋狂急奔。終於趕在火車開行最後一分鐘衝進剪票口、衝入車廂。

 

那年代的編輯全靠手工,用稿紙寫文章、白紙畫封面、插畫,註明頁次,哪一頁配哪張圖?圖的方位是上下左右?全文字註明。編好文稿圖稿後拿到印刷廠,由印刷廠幫忙排鉛版和照相。每回拿到鉛字初稿,都很興奮和感動,從手稿到鉛字稿,猶如從一介布衣到錦裝登台的過程,讓人陶醉在作家的美夢裡。因為編輯和排版是由截然不同的人完成。編輯是,排版是,要這個人的能完全摸清另個人的想法,需得靠一而再、再而三地校稿、溝通、修改,再校、三校...。通通校改確定後,才算完稿。確定是完稿才能送廠印刷。文章改稿也沒捷徑可循,只能一遍一遍地重新謄稿。因為不斷寫稿謄稿。對字形的記憶、字跡的情緒反映--從容、豪邁、清雅、方正、圓潤、焦急、執著,都躍然紙上。當真是「文如其人」,見字如見人。因為編輯工作如此繁複,通常上學期的朝間會議都是討論當期刊物的主題內容,寒假各自進行。下學期則都是收稿、編輯、校稿的工作。


阿雅對文學和編輯有種執拗的熱誠,幾乎是排除其他、奮不顧身的熱情,她的投入影響了課業,她的執拗影響了健康,頻繁分泌的胃酸令她不得少量多餐。而在進入緊鑼密鼓的高三期,其他人都擇學業把校刊交棒時,阿雅仍不改既往。聯考放榜後。阿雅決定負笈異國讀書,從此再沒了音訊。直到30幾年後。在永福國小百年粉絲頁中重新牽起自異國的聯繫。如獲至寶。而採訪鍾鐵民老師的往事,本已遗落在轉徙不斷的成長路途中,也因偶然尋得的相片,相片中絲毫未改的髮型容顏,認出當年借住一宿的學姊,後來竟成了台南某教會的傳道人,還來不及相認這段往事,她就因突發的急性血癌病逝。


「人生不相見,動如參與商」。人生的許多聚離合,原都是塵世的點滴情緣,年輕時展翅昂揚,不以為意的道別,總為「青山綠水,後會有期」;又豈知在髮鬢已蒼的中年。遙想過往。才算是讀懂了杜甫所寫的「明日隔山岳。世事兩茫茫」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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