訪問:張宥涵、柯珮淇、張鈺昕
撰稿:柯珮淇、張鈺昕
賴香吟學姐訪談
陽光灼亮的八月午後,我們與香吟學姐相約在校門口,這是香吟學姐畢業後第二次回到南女,遠遠便見到學姐親切而從容地與我們打招呼,隨後,我們一同步入紅樓內的校友會辦公室,在偶爾劃過頭頂的飛機聲中,展開了圍繞校園記憶與文學的訪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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左起為洪慶在校長、賴香吟學姐、青年社柯珮淇、張宥涵、張鈺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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求學時代的文學教育
我們詢問香吟學姐,在南女求學時是如何接觸文學的呢?學姐以環境與個人兩種角度回答。
環境而言,學姐提到,讀高中的三年是戒嚴的最後三年,使人感受到的氛圍雖無限制,卻是十分規律的——進到台南女中也是為了考大學,因此,自高二分組後就十分升學導向。學姐回憶,以自己的經驗,當時除了課本,談不上什麼文學教育。香吟學姐沒有參加青年社,不過,當年印著領袖頭像的校刊內,卻刊有學姐的作品。學姐分享道:「不是說我對文藝很有興趣,或對青年社有瞭解,是因為我的好朋友參加青年社,要稿嘛,大家就湊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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刊載香吟學姐小說〈邊境〉的63期《南女青年》校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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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吟學姐說,當時環境內沒有特別的文學教育,「當然你說國文課是一種文學教育,那是有啦。」她補充。學姐回憶起一位國文老師——沈韶榕老師,老師讀文言文、古詩的樣子讓她印象很好,下了課也待人親切,連寫在黑板的字都非常漂亮,對她形成了正面的影響。不過學姐認為,那比較算是是來自於人的教育——來自一個她覺得好的國文老師——而不是文學教育。
以個人角度切入,香吟學姐當時沒有特別覺得自己是一個有文學興趣的人。當時的大環境,1984~1987,正值解嚴前,台灣當代文學剛剛開始起飛,也出現了台灣新電影,社會——特別是台北——好像水即將沸騰。學姐說,很多在報社任職過的人回想起來,覺得1980年代,特別是上半期,充滿理想性,是「文化的黃金年代」。學姐接著分享,那個時候報紙很好看,「如果要說是什麼把我從一個完全對文學沒有規劃、也沒有什麼經驗的人,變成往這條路走,我覺得是那時候的媒體文化,不管從政治、社會、文藝的版面,都有很多東西可以看。」
另外,當時的北門路,幾乎一半都是書店,下課後她便會前去翻書。來自於臺北的一些出版浪潮,會零零星星地出現在書上面。學姐說,自己就是零零星星接觸、摸索,踏上寫作之路是個偶然:「很有可能同學叫我寫,我就寫了,然後考完聯考畢業了,就再寫了一個。」
香吟學姐畢業後寫的〈蛙〉得獎,從此開啟了她的寫作之路。當時正值副刊的黃金年代,〈蛙〉在不同刊物上重複刊登,因而受到了很大的關注;再加上當時的文學獎少、篩選嚴格,作品得獎,便如同得到了一張門票。至於真正有意識地接觸文學,都是之後的事情了。
文學的養成
香吟學姐說,她的文學與學校教育一直是雙軌進行,兩者不太有交叉。學校所學,並不太影響自己的寫作,而是成為自己的知識庫,讓腦袋裡有不同領域的知識。
學姐認為,對寫作者來說,有兩個東西是必要的——知識,與真實的人生閱歷。兩樣是相輔相成的,能讓文學路越走越寬。她往往擔心喜歡文藝的人覺得文藝是一個跟知識、現實沒有關係的東西,因此不關心一些「硬的知識」——比如政治、經濟、歷史等幫助人理解現實的東西。「這種non-fiction 」的東西」,學姐說:「它跟文學不一定有關係,但是我覺得做文學的人還是應該去了解。」
以歷史為例,學者關心的是研究分析,文學則關注人性在歷史裡的境遇、人性被政治摧殘、為了求生而導致的變化。她談到,我們常常覺得文學家,好像只做想像與虛構——別人把歷史材料給你,然後你就看著那些人物軌跡,憑空想像他的生活,然後虛構成一個故事,「我們現在對作家的想像是這樣子,這真的太單薄、而且會把路走得越來越窄。」
因此,學姐說,她並不鼓勵讀者只看文學書、或者直接去寫作。她認為,文學的技術要來自於外圍的磨練、知識的厚實、還有對人性的觀察,是這些夠了,會開始想寫。至於說故事、文字的技巧,學姐認為,是邊寫邊學,待個性與閱歷成熟穩定後,會更加知道怎麼琢磨。
畢業前後差異
香吟學姐曾在南女風華一世紀當中的〈韋老師〉一文內寫道:「不得不說,我開始了解這個學校實在是畢業之後的事⋯」學姐說,之所以會畢業以後才認識自己的學校,其實是時代的因素。那時候對台南女中的了解,僅僅是台南最好的女子高中、升學率如何,校園內並不會提起學校本身的歷史。記憶裡當年打掃區域旁的校史室,從玻璃往裡面看,比賽獎章、一些舊制服堆在裡面,但門是上鎖的。「我想進去看看。」學姐提起解嚴後慢慢出土的丁窈窕的故事,她說:「我們3年體育課經常在那個酸果樹下混,從來都不知道這件事情,真的從來都不知道。」
提起畢業前後所認識的南女差異,香吟學姐坦言,因在學時期的回憶不是太好,畢業後很少回到南女。前些年注意到小短褲事件,她有點驚訝:「台南女中也到了會說no的時候了。」在台文館工作時,也曾碰過南女的老師帶學生到館教學,學姐說,對她而言,這是很新鮮的事情。八年前,由於南蠻社邀請學姐的先生到校演講轉型正義,她也一起回到南女,那是畢業後初次返校,她回憶:「當時看學妹們設定議題、問問題,感覺蠻積極、勇於表態,讓我印象深刻。」
學姐認為,時代氣氛有所不同,現在允許、鼓勵一個人認識自己的所在空間——你屬於哪一個機構,這個機構怎麼從過去到今天——這樣一個本能式的問號,現在可以提出來、也可以去回答。「你們至少知道你們在唸什麼學校嘛。就這麼簡單,對吧?
在香吟學姐的小說〈霧中風景〉裡,主角對女校生活有一段很深刻的感受:「使我感到茫然的與其說是周遭氾濫的女性,倒不如說是那種徒具官感、毫不遮掩的放蕩青春令我心生抗拒。像是失去了回應的能力,找不到欣賞自己的規則。」香吟學姐表示,自己在南女的時光確實也產生了類似的感受,在那個「把人困聚在小池塘的年代」裡,「美姿美儀」訂定了一套美學的標準,無論是女生外型的要求,應對進退方式,似乎只要不符合它們,就會被貼上沒有美、不合格的標籤。「標準不是不好,但是當標準只剩下一、兩個的時候,大家就不喜歡那些標準了」。這是她對於女校裡的一種印象,〈霧中風景〉即是用相對於沈悶的校園氣氛、僵固性別意識的故事情節,去衝撞整個結構。
若現實中有一位南女學生也有這樣的感受,香吟學姐會想對她說些什麼?
「如果你覺得當下的環境與自己還不那麼契合,不妨把眼光放寬放遠。你們現在所處的時代,社會上的各種活動與資訊已經隨處可見各種不同的女性榜樣」。如今的女校,相較過去的封閉氛圍,在理念與自由度上都比較可以容納不同的樣態。她是這麼說的「相信你的價值,然後尋找與你相似的人,大家一起討論、一起進步、一起修正」。
寫作的意義
同樣從韋老師一文出發,文章最後這麼寫:「幸好還有文學這個形式可以一層一層梳理,留下人與人間細碎的善意,如同楊牧寫起戰後初期花蓮學校的回憶那麼動人」。談到寫作對於香吟學姐的意義,學姐說,寫作狹義來說是文字技術,廣義來說是人們對一件事的暸解,一種發問與回答。
她認為發問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,「發問本身就是一個問題」,必須要先理解並釐清脈絡。一般來說,人們習慣的發問已經預設特定對象,比如詢問老師或專家。寫作卻需要「自己發問,自己找到答案」,再者,寫作問的常常是「社會不會回答你的問題 」。從自我發問到尋找答案,不僅成為理解世界的方法,也陪伴人們更靠近自己。「這是一條很漫長的路,但每個人有不同的機緣、不同的方式,比如有人興趣是音樂、運動或旅行,他們也在每次的規劃與練習,學會認識自己,和自己相處」。
在高中時,香吟學姐並無意識到自己會成為一個作家,但自她開始閱讀後,發現書本可以回答時代與生活環境無法回答她的問題,她認為,閱讀對於一個剛剛要認識自己與世界的青少年,是一個很棒的管道。高中時期是她接觸文學類書籍的開始,她發現文學作品可以對困境或自身困惑提供深刻的描述。從那之後,文學書就一直陪伴她度過不同的人生階段,從文字中和不同時代的人性與心靈對話。
香吟學姐認為,寫作有兩個重要的步驟,第一是從閱讀與人生經驗中學習,找出自己想說什麼,第二則是判斷,並形成自己的觀點,她認為,若做到這兩點已經很足夠了,足夠成為一個「不錯的大人」,在每一個領域皆然。在文學的道路上,如果要再更進一步,是必須找到自我風格,把內容轉化為藝術的能力。
通往文學的道路
談到香吟學姐成為寫作者的過程,她覺得自己沒有非常明確的契機,也沒有將寫作當作確定的職業,並且不否認以寫作為工作是非常辛苦的事。香吟學姐認為自己不斷在「找路走」,把學術研究逐漸轉為文學相關,後來又到了臺灣文學館以及誠品書店工作。在這段身處文學周邊產業的時光裡,她清楚地體會到:有些人是出版者,有些人是研究者,有人是文物詮釋者,而這一切都必須要有文本:也就是文學作品她自己也越來越渴望,用自己的風格,說出自己要說的話。
《白色畫像》、楊牧與變幻莫測的文學
提到楊牧,在《白色畫像》的〈清治先生〉中,楊牧也貫穿全篇故事,楊牧對香吟學姐有什麼特別意義嗎?
香吟學姐說,許多讀者會說《白色畫像》寫的是「小人物」,但她認為更準確的講法是「普通人」,即所有活在那個時代的、過著普通生活的一般人,至於楊牧,以文學史的角度,很難將楊牧歸類於哪種派別的作家,他初期也不常作出政治上的表態,只是以獨特的美學,為臺灣文學做出非常深厚的累積。香吟學姐說,在那個不太能發表意見的社會,每個人的心裡都像一口井,大多為了生存而幾乎乾涸、不起波瀾,但這並不代表他們沒有感覺。楊牧在美麗島事件後,寫下〈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〉、〈悲歌為林義雄作〉等作品,與其說是為了政治的控訴,不如說是出於自身對於公平正義的思考。。
在香吟學姐的成長經驗中,有沒有像楊牧之於清治先生一樣,對她影響深遠的作家?
香吟學姐笑著說,自己無法挑選一位最為重要的,因為一旦選了某人,就會辜負了其他同樣影響過她的人。在她的經驗裡,文學作品往往隨著時間而有所不同,年輕時喜歡的作家與作品,在多年後重讀時,又會帶來不同的感受。她認為,正因為文學在不同人生階段都能生長出新的意義,所以才顯得既困難又迷人,這或許正是它最獨特的魅力。
訪談之後
訪談結束後,香吟學姐除了和我們聊到未來大學的志願和校園近況,也和我們一起翻閱了當時的校刊。隔日,在臺灣文學館的座談中,學姐也把《南女青年》校刊的照片分享給參與者,讓這場訪談的碎片意外地「走出南女」,成為一場更大的討論。對我們而言,與香吟學姐的對話,讓我們窺見了她眼中的時代、女校與文學,即使只是簡短的分享,對我們來說都是珍貴的發現,也讓身為青年社學妹的我們,看見了閱讀與書寫之於生活的力量。這場在笑語中落幕的訪談,留下的思索與啟發,將會在這所學校、這個時代裡被延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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